作者:英国《金融时报》亚洲版主编 戴维•皮林
韩寒的笑容一派孩子气,让人放下戒心。这个有明星派头的帅小伙是一名成功的赛车手,有许多女性粉丝,还有许多厂商找他做代言。他非常有钱,也显然不为名气所累。韩寒有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妻子,还有个可爱得不得了的女儿。对了,他还是畅销小说作家,全世界最受欢迎的博主。大家崇拜韩寒,因为他擅长用智慧和指桑骂槐的方式,与中国审查机构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只有29岁就这么红,又取得了这么多成就,我想象这应该是个自信满满又难以捉摸、有些虚荣也有些自大的人。但在艺术家餐厅里坐在我对面的却是这样一个人:尽管非常自信,但声音不大,语气轻松得近乎开玩笑,表达的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些观点。有一度,在形容中国教育如何扼杀孩子个性时,韩寒拿起他的筷子,垂直立在桌上,说:“教育体系把所有的人都变成一样,就像筷子一样,它必须得一样长才可以。”
近13年前,韩寒从位于上海郊区的松江二中退学(韩寒在与松江交界的金山区亭林镇长大),从此开始了他的写作事业。他父母都在政府部门工作:母亲管福利的,父亲是个不得志的小说家,笔名就叫韩寒,在金山区党报工作。韩寒退学一定是因为厌倦了。他把本应用来念书的时间,用来书写自己对学校的怨恨和年轻人的爱情故事,这也就是小说《三重门》(Triple Door)。韩寒说:“这是我自己的生活,几乎一模一样。”《三重门》销量达到200万册,韩寒一夜成名。
尽管后来又写了一些小说(大多数是关于女孩和赛车的),韩寒的生活在2006年出现了一个转折——他开始写一些关于以下问题的博文:审查制度、征地事件、中共官员的腐败问题、有毒工厂和被中国经济增长甩在身后的穷人。韩寒的博客迅速成为这个网络发达的国度阅读人数最多的博客。到目前为止,韩寒博客的访问量已超过5亿,他从而成为中国最著名的博主。《纽约客》(New Yorker)去年夏天的一篇特写中提到,人们对韩寒疯狂追捧,他开通个人微博(Weibo)账户后,吸引了75万名粉丝。鉴于他开通微博后只发了一个字:“喂”,能吸引这么多粉丝已经算不错了。
我们约好在上海西南郊区松江区会面。韩寒就住在那个灰蒙蒙的地区。他为没有约在上海市区内会面表示抱歉,说自己要为下周的比赛试一辆车。韩寒用卖小说赚的钱买了赛车之后,他的赛车事业开始了。(午餐后,韩寒的领航孙强开车送我去浦东机场,车速快得会令刘易斯•汉米尔顿(Lewis Hamilton)自愧不如。)
这家餐馆是新开的,装修得很精致,混合了中式和仿西式的风格。服务员领我进了一个包厢,里面有一张圆桌和几把吱呀吱呀的红椅子。坐下没几分钟,韩寒和他妻子金丽华(Lily)就到了。韩寒穿了黑色皮夹克、黑T恤、灰色修身长裤和黑皮靴。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韩寒掏出3部手机摆在桌上,这3部手机很少有同时安静的时候。餐厅舍不得开空调,因此韩寒一直没脱皮夹克。金丽华出去点菜的时候,我请韩寒先简要描述一下今日中国对言论自由的限制情况。
韩寒说:“虽然我们不拥有百分之一百的自由,但是可能要比西方国家想象的稍好一些。”他的中文表达流畅而有节奏,常常为了强调而重复一些词或句子。他还说:“我们其实有自由写作跟表达的权利,但是问题就是政府有随时把它删除的权力。”
第一盘菜上来了,是一盘我认不出是什么的白色泥状物(鸡汁豆腐马兰头),还有一大扎鲜榨橙汁。菜放在转盘上,我们把转盘转了一圈,每人取了一些。韩寒又说,在进入网络时代之前,有争议的材料根本没机会发表。“有了互联网以后你就可以发表任意的文章,”韩寒说,“只要你不害怕自己受到伤害。”至于哪些内容会触怒审查者,这确实取决于他们的心情。“如果这个负责审查的人今天吃了一顿很好的午餐,可能他们的尺度就会大一点。但是如果明天他们心情不好,或者他们失恋了,尺度就会紧一点。”
又上了一盘菜,XO酱茶树菇鱿鱼须。我问韩寒,他是不是在和审查者博弈,试探他们的尺度。韩寒说:“其实对于我来说不完全是一些博弈。”他补充说,政府或读者都不是他首先考虑的因素。他说:“你不能只为读者写作。你不能为了他们的口味去写文章。”这时韩寒的一部手机响了,他边说边把手机交给了金丽华,她拿着手机去了包厢外。
许多民族主义者攻击韩寒不爱国。还有人说韩寒不够激进。2月份的时候,有人称韩寒雇用枪手写作,韩寒威胁要起诉这个人。尽管如此,韩寒应对批评和审查的方式基本是模糊处理。他说:“如果你想持续地抗争下去,一定要保存自己。”2010年,被囚禁的中国作家刘晓波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时,韩寒发表了一篇博文,里面只有一对双引号,那形状就好像奥斯陆诺贝尔颁奖礼上那张空着的座椅。这篇博文点击数达到150万次。
菜开始一盘接一盘地上。有黑椒牛仔粒、葱爆虾球。过了一会儿,女服务员端上一盘中式切法的盐焗鸡(好像是在盘里用弯刀现杀的一样)。那道鸡非常美味。大家转动转盘夹菜时,我斗胆问了一个关于薄熙来(曾经行情看涨的政治明星,现已被免除中央政治局委员职务,他的妻子因涉嫌谋杀一名英国商人被拘留)的问题。薄熙来倒台,被视为1989年天安门事件以来中国最大的政治危机之一。
“对我以及许多中国人而言,我们其实并不知道薄熙来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因为中国政府的消息是不透明的,它只会给你一个新华社的通稿。”韩寒顿了顿,说,“没有人知道,连他儿子都不知道。”
当然,我也不知道。但我说,我认为薄熙来最大的过错在于他将民粹主义政策直接带向了群众——绕过了正常的党组织机构。“薄熙来会显得比较高调。”韩寒回答说,“在历史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毛泽东,他跨过了党的组织机构,直接通过《人民日报》向人民来发起文化大革命。”
韩寒说:“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是很不喜欢薄熙来的。很多人都有一种担忧,比如说薄熙来会不会把中国带向一个言论或者社会环境更加紧张,更加倒退的一个情况。”不过,韩寒认为不应过快下结论:“有一点最关键的是,包括对于最后所宣布出来的薄熙来倒台的原因或者说他的太太怎么怎么样,这些我们并不知道具体当中发生了什么。”
服务员端上一锅石锅海鲜豆腐。我把话题转回一些不太敏感的话题,关于韩寒早年的写作。韩寒说自己打小就喜欢写作:“老师布置一篇,有的时候我会写两篇。”
韩寒认同教育在很大程度上也在对学生进行政治宣传。他说:“我们被灌输了一种仇日情绪。我们从教科书中学到的是,共产党真了不起,获得了抗日战争胜利。但长大后你会发现抗日战争是国民党打下来的,所以在这个时候你就会产生落差。”
我问及他在去年12月在博客上发布的《谈革命》、《说民主》、《要自由》三篇文章,这三篇文章以问答形式写成,许多他的追随者认为这背离了以往的风格。文中韩寒过于倾向渐进式转变的立场也令一些人失望,艺术家艾未未说文中的观点太过正统。更令一些读者不安的是,这三篇文章受到了官方媒体的称赞,显然是因为这个写书的坏孩子宣扬改革,而不是革命,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因为有些时候我会回答一些读者的问题,”说到这里,他用筷子夹起了一块盘中的鸡肉,“我发现很多读者的问题是你会不会去引导一场革命。我发现这是他们的问题,他们把革命想的太简单了,他们把中国和一些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的国家联系在一起。”
在一篇文章中,他暗示将中国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共产党未免太轻松了。毕竟,官方的数字是共产党有八千万党员。“其实我表达观点不是说我们不能攻击共产党,我们为什么不能攻击它?我要表达的观点是这样,每个人都觉得这个社会的罪恶,这个国家的罪恶,是源于体制。我只是说每一个人,都是体制的帮凶。”他说,“如果这个体制很明显地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改变的话,要做的办法就是你去改变更多的人民,当人民有了更多的改变的话,那你的政党、你的体制就会有相应的改变。”
又上来了一道菜,这次是一大盘鸡肉和白菜煮成的嫩白色的浓汤。据我所知,中国人点菜可从来都不会少点。“他如果真心想要,在二十年内一定能得到。”他说,“如果在二十年内得不到就说明人民还不是太想要。”
一些读者和知识分子批评他暗示民主不适合中国人,而韩寒说:“我从来没有表达过。”他还对去年秋天发生的“小悦悦事件”发表评论。当时两岁的女童小悦悦倒在地上的血泊中,18个行人都视而不见。“中国的社会冷漠是一直存在的,它冷漠自私。”他接着又解释,或许行人确实没有注意到小悦悦,而小悦悦死去了,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韩寒说:“我也相信这样的一个解释,假设说路过的人很粗心,那的确也有可能看不到。”他想说的是,在一个冷漠的社会,人们会对不幸视而不见。
如果说一些事情让他绝望,那么其他事件会不会激起他的希望?我很好奇对于去年在示威抗议非法征地行为之后,组织了自己的选举的乌坎村民,韩寒会有什么看法。他的回答比我预料的更有力。“对于乌坎来说,我当然很高兴,因为我看到了中国未来民主的道路和光芒。”韩寒说,“我的观点是,我更希望在城市可以先有一些选举,或者在一些相对比较发达的城市,所以我写过一篇文章说‘让一部分人先选起来’。”这句话巧妙地借用了邓小平那句名言:“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韩寒接着说:“我不奢望全中国忽然间明天就开始普选,但是我觉得至少可以让一两个城市先选起来,然后让其他城市的人在那里看着。”
一些人认为韩寒在思想上不成熟,但上面的话并不像一个思想上不成熟的人能做出的思索。另一方面,韩寒也经常被人比作中国最著名的杂文家之一鲁迅(1881-1936)。“我不喜欢鲁迅的文章。”韩寒干脆地回答,口气仿佛是一个自傲的英国年轻剧作家,说自己不是很瞧得起莎士比亚。不过我追问道,与这样一个高大的人物相比较,恐怕会让人困扰。“其实我就是一个车手。”韩寒回答,脸上又闪现出那种笑意。“我知道有各种各样的力量,他们会让我身上赋予各种各样的希望,觉得我好的人会觉得我很好,觉得我差的人会觉得我很差很差,一无是处。”
承受着如此多的关注,他真的没有感到烦恼吗?他耸耸肩说道:“没有。”我问他,17个月前,他的女儿出生以来,自己有没有变得更脚踏实地。“反而现在可能要更激进一些,希望那种政治改革推动的决心会更大一些。”是不是因为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呢?“对,我不希望她离开中国。”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突然出现到满满当当的餐桌转盘上的一小块蜂蜜吐司。“但是我的国家又不够好,对于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哪怕一点能力也没有,我也要尽量让她变得如我所愿。”
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一个最简单的收尾问题。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成长在怎样的国家?在并不常见地停顿片刻后,他终于说:“就一个答案,当你再来中国的时候,我们再做采访的时候,永远不会再问到那种关于政治、关于作家写作自由这些问题,永远没有了,我们谈论的完全就是足球、食品、命运、电影。”
戴维•皮林是英国《金融时报》亚洲版主编
译者/何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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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餐厅
上海市松江区九亭镇蒲汇路188号
鸡汁豆腐马兰头 26元
XO酱茶树菇鱿鱼须 68元
石锅海鲜豆腐 42元
海鲜焗饭 38元
葱爆虾球 68元
黑椒牛仔粒 68元
盐焗鸡 48元
上汤娃娃菜 22元
蜂蜜厚多士 26元
鲜榨橙汁 x2 116元
合计(含税和服务费)560元(合56英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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